起初不是这样的。
九年前在神保町的一家书店里,Lu 突然转过头,一脸凝重地对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打哈欠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我的嘴还没有完全合上,一个尴尬的洞口暴露在空气中。其实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打哈欠,打哈欠是意识不到的。
在意识不到的时候,“不要”就成了强烈的指示,让成年人羞愧难当,作为成年人本应该清楚知道不要做什么,但我常常不知道。几年后我在芳草地一家破破烂烂的写字楼里打工的时候,坐我旁边的行政同事有一天忍不住问我:为什么你每天早上到办公室第一件事是叹气?不要叹气啊叹气很不好显得人没有精气神儿。
原来我这么没有精气神儿,我叹了口气。
说真的,我甚至不知道“不要这样打哈欠”具体指向了什么错误。可能打哈欠和叹气一样显得我对许多事情热情阙如,呼出的二氧化碳里孢子密布,污蔑着周围人的兴致盎然。戒了为妙。
可能打哈欠时不应该张大嘴,尽量不让人们知道你在打哈欠。把嘴张开是坏的,是贪食,困倦,暴怒,呆滞,惊惧,是颞下颌关节紊乱。嘴的空洞通向体内的病毒,暗中袭击他人。
作为成年人,要认同有一些事情是公共场合的偷偷摸摸,你必须先为自己的哈欠羞愧才不致让人难堪。如果一定要张大嘴,要像 emoji 里那样把细菌活跃的手盖在嘴上,再马上对周围的人和空气小声谢罪。
——不过那时候还没有这个 emoji,不然我应该会更早学会。
我的朋友 Lu 是意大利人,和福音书共用一个名字,为了防止灵魂出窍他从小被禁止打哈欠。欧洲式的美德在于他们认为自己的灵魂很珍贵,他们爱自己,希望你也爱你。那些年里我学了很多欧洲式的美德,可惜一件也没学会,我尝试用这些美德覆盖我被华南县城滋养了太多年的目光、言语和动作,但祖辈的惯习在我的身体里丝丝漏风。
作为一个缺乏常识和素质的人,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向 Lu 道歉,更可能的是我借此机会和他吵了一架,正如我们曾经因为我把寿司米饭的一面蘸酱油吃掉而在马路上争执不休。在这件事之后,不管是在办公室开会还是走在大马路上,我都会悄悄观察打哈欠的人,把他们分成灵魂出窍者和灵魂守护者。我想象战争来临的时候他们兵刃相见。
但这场战争是不存在的。那些人早已团结起来,把我们这些灵魂出窍者排斥为异教徒,而我们散兵游勇溃不成军,甚至暗地里渴望成为他们。
🥱
在我和 Lu 逐渐疏远乃至断了联系几年后,我被芳草地的公司大幅优化,回华南老家找工作。县城生活乏善可陈,我只能陪刚退休的父亲看电视打发时间。像大部分这个年纪的男性一样,我爸无视其他家人的需求,每天沉浸在体育频道里。
在一个饭后昏沉的下午,我们一起看起了乒乓球世锦赛——我从小讨厌打乒乓球,至今把它视作我圆肩驼背的元凶。不过三十岁之后陪父亲看乒乓球是一种孝顺,要赞美孝顺。
乒乓球速度很快,比其它球类运动显得激烈得多,乒乓乒乓乒乓,乒 乓,乒,乓,乒——乓——乒——乓……
时间越来越慢,乒乓球变得像催眠摆钟。忽然,屏幕前浮现了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的脸。这是球赛的裁判啊?我问我爸,转头发现他早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很难说这个男人有什么裁判的样子,他眼神呆滞,对球和球拍和球网和球桌和人都兴致寥寥。这让我心里莫名不爽起来。
我换了个频道。屏幕上竟然还是这个人,他眼睛湿漉漉的,好像在克制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又换了个台,每一个频道都是这个穿白衬衫的男人,像个病毒怎么都摆脱不掉。起初我以为是电视卡顿,后来发现他确实在屏幕里,既没有卡住,也没有雪花点,他清晰而静止,不应该是体育比赛的一部分。
我较起了劲,非要看看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过了不知道多久,感觉时间已经不再流逝——他若无其事地打了一个哈欠,不是🥱,更像是😵,或是😩,总之没有什么欧洲式的美德。
我输了!在等待他打哈欠的过程中我已经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哈欠。真气人。但他丝毫不在意输赢,就这样随便消失在屏幕后面。
这是亚洲式的美德,他是电视佛。
我还在回味这场比赛,这时候电视传来播音员的声音——这声音有些熟悉——屏幕上出现了如下字样:
新时代打哈欠注意事项
• 不应厌恶哈欠。您是否发现了?没有人讨厌猫狗打哈欠。没有养猫的您可能有所不知,微信表情里猫的呕吐、大笑和惊讶都是截取自打哈欠的某一个瞬间。动物的打哈欠是这样博大精深,让人类乐此不疲。
• 不应逃避打哈欠。哈欠是您的身体在尽力适应这个世界。例如,乘飞机或电梯时遇到气压变化,打哈欠可以让您的耳压迅速恢复,成为一个合格的人。
• 不应害怕他人的哈欠。我们如今诚挚地相信着打哈欠是会传染的,但实际上是因为我们经历的事情都一样无聊,当有人当着您的面打哈欠时,对方在发出热切的邀请:眼前的这一切让我太疲倦了,那么您呢?请不要让我失望。
• 不应沉湎于哈欠。如果看见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在电视屏幕里停滞不动,且该现象持续五分钟以上,建议迅速离开或关闭电视。
旁白读完后,这些字消失了,屏幕又变回了乒乓球比赛的实况,球来来回回的速度越来越快,乒……乓——乒——乓——乒,乓,乒 乓,乒乓乒乓乒乓乒乓乒乓乒乓
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并不在县城老家的沙发上。
迷迷糊糊中,我认出这是神保町一家书店二楼的咖啡馆,夜已经深了。我茫然地打了个绵长的哈欠——😵——
没戴眼镜,朦胧中一个人走过来。
Lu 拍了拍我,开朗地说:走啦,快赶不上末班电车了!我猛地起身,低血糖引发的眩晕让我一时间看不清前方,只听见乒乓球撒落一地。
参考文献:
[1] 写下这些的过程中,我大约打了53个哈欠,每三次就产生一次颌关节弹响。
[2] 本文作者钟山雨声称内容应该是虚构。
[3] 愿神保佑你的灵魂,但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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