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桂地方的戏是我们那里最好的,长大离家后看过的戏也没法和那比。在小时候只知道这是大人们的说法,尽管我们那里的其他地方也常做戏。在小的时候,我们总去洪桂那看戏,最让人难忘的当然是那一次次不断上演的目连救母。
兮园两相对的大戏院和露天戏台都让人赞叹,建筑应都是不错的,说是以难得的元代废墟为基础,在当时已是罕见,尽管小时候让我们更在意的,是在看戏时必能尝到的那些吃食。清甜的桂心、香香的金荣包、咸甜中和的满糯条子,不在看戏时都是吃不到的,因为这些都不大好吃,且在大人看来并没有什么营养,但他们总能在这个时候纵容我们。因为他们能够明白,单纯地混杂在一起的、丝毫没有油臭的吃食味道,以及小孩子们大口撕咬、吸吮的模样,对于看戏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缺一不可。他们也就由着戏院的叔叔、阿姨和伙计们笑着招呼我们围过去,在演出前后现炸现蒸糕点。
冬天是好的,懿城这里的冬天非常冻,但是这样一来,我们也可以在比家更暖和的剧院里呆着不走。家里的账柴火其实已经很够用了;剧院里的暖,说是特意煨出来的,乃至于我们偶尔在什么特定剧目上演的时候,在幕间可闻到手中吃食之外的、类似青草的味道。我不喜欢这气味,就像我最不喜欢幕间一样,到了今天也不大记得除了目连救母、通天传、半落萧墙、三拜月或是风车马之外的冬天戏码,只有印象自己捂着鼻子和嘴,不到下一幕开场,都要在剧场外披着大衣受冻,数一数与低矮的我相近的虫虫或是更远处的星星。在小的时候,我尚不十分怕虫子,看莹莹的豆虫或黑黑的长虫极快速或缓慢地跳过、爬过,嘻嘻笑着用手搭上桥,看它们一点点意识到我是个大且无害的活物,在月光下与我窸窸窣窣对话。说是对话,我也只不过是听着,我从来就是寡言少语,在儿时更是难得说些什么,只用略冰冻的手拨弄它们,时而分它们一点有余温的吃食。它们把我笼罩起来,把时间留在外边,不柔软的甲壳和毛茸茸的触须把我轻飘飘地托起,教我不得不出神恍惚。等开场了,我再急急忙忙钻回到观众席里去,因戏院里宜人的干燥在四肢胸背上迅速扩散覆盖而咧嘴。舞台上的事情过于奇妙华美了,上天入地,才子佳人,咿咿呀呀的唱也难听得清楚,我只能假装睁圆眼睛、笼罩耳朵,嘴巴和鼻孔都要张开,一心想着去拥抱那些与复杂的表演艺术活动无关的消遣,任由背上慢慢渗出一点汗。但就算是不好的年份,就算一年到头大人们都要烦恼忙碌,到了冬天是无论如何要去看戏的,这才像是今天所谓年味一样的规矩传统。
除了一两次声势特别浩大的白事之外,我们只能在冬天、过年前看到目连救母。这都是要提早四五个月定下来的事情,而白事则比较难预料,要不然提前十几天开始算日子,要不然就要临时上门请兮园戏班的大小师傅们打乱演出安排,演上十来天。要是谁在夏天没了,那是最煎熬的:不分白天黑夜地演,还要烤着火,一把一把地喷火、烧炭,台上台下的人都要大汗淋漓,而办白事的家人脸上还流着泪。原本说不上让人欢喜的剧目就更是怨恨。还是冬天好,因为人们更像是人,更安静凉薄,脸上不见阴晴,只在心里偶尔打鼓抓弦。我早早就清楚,目连救母不是给大人看的,因此却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也心心念念期盼着要看这戏。无论是那穿得华丽、如我妹妹一般一惊一乍的小姑娘主角秀元,那榆木疙瘩一般滑稽可笑的小男孩主角朱陆,那可悲且阴险歹毒的鼠大王,像神仙一般编排劫难再玩乐一般救人于水火中的老神仙,还是那大群大群来自不同地方、让人目不暇接的舞者杂耍人,毋庸置疑,都是冲着孩子们来的。他们用贫乏僵硬的程式化身体语言去费力地诉说,偶尔动一动嘴巴却不出声响,还不如我那几个小瞎子朋友能言善辩。我知道这些人都是冲着孩子来的,我只觉得这是无用之功。我后来意识到,大人们也曾是小孩,一年年一遍遍地看这戏,可能就是在轻柔温软地洗刷记忆,好让自己想着小时候的事,并且把这记忆多少硬塞一点给孩子。但是我想这猜测该是错的。在舞台上假装是宴会宾客围坐着、等着轮到自己站起身又歌又舞的演员们,他们是如何能够忍受这一切的呢?乐池里抽着烟端着乐器一通乱打的乐师们,又要如何呢?
我那朋友的名字现在是想不起来了,他曾有一年被兮园的蜜竹师傅挑上去演目连救母里的丑角,这真是让人印象深刻。我现在还记得他滑稽的样子。他从小就被兮园的几个师傅老板看上了,说是苗子,因此时不时跟着戏班里来自北方南方的大人小孩一起排戏,常要在排演的季节和蜜竹师傅、大金刀、万叫天师傅这些名角见面。他原本是一个糟糕的人,眼神里总有些让人不悦的东西,但在跟了戏班之后却像是变了个人,成了一个王八蛋。逃学时,我去看过他排戏,他费力地压腿、扎马步、跳高、学打学唱,嘴里念念有词却听不清楚,因为大家其实也不太在意丑角的唱,更何况是一个临时的讨人嫌的丑角。无比清楚的,是他那比办白事的更真切连绵的眼泪。别人身上的是汗,他背心上的可能有一大部分是眼泪。但无论如何,这种苦事情让年纪小的孩子以更快的节奏显著地成长,再看到他在正式演出时戴上那可笑的斗笠,伴着旁边手持折扇的外地戏班女孩一本正经地滴滴答答垫着脚腾挪旋转、挤眉弄眼时,很明显,他已经大量地成长了,快要死去了。他在第二幕过后就急匆匆地穿着淌汗戏服坐回到观众席里来,挤着我,分我一半他刚抢过来的热腾腾吃食,我也分他一半我的。我也突然想起,大人曾说,一对不懂事的外地夫妇曾打扮漂亮来看戏,看完了第一幕,以为戏就结束了,就回去了。从那以后,大家更喜欢外地人,常请那些走投无路的去家里做客。
比起我这不记得名字的朋友,我就幸运得多,只需做个观众。现在想起,在演出结束后、看后台的小工上场抬走一个个大小演员,在台下叫好,就很是得意。但其实也不满足,当时的我常有孩童时期特有的心痒,在逃学时散漫地溜进无人的戏园子。我是清楚,只有无人的剧场才是最好的。台下无人不罕见,既然洪桂地方包括兮园在内的戏班子生意本就惨淡,但台上无人,那则要等到我叫不出名字的名角和老板们都去喝酒耍牌时才能一见——他们又难得出去。在整个剧院里空无一人之时,我要上去费力地掀开猩红幕布,因为盖着幕布、看不见观众席的舞台不过就是棺材,所以我要去点上所有昏暗的灯,费力地踮脚扯下猩红幕布,站在空荡巨大平稳且古朴的舞台上,透过散落幕布上不断升起的如坠落星星般的木香味道的灰尘,去看空荡荡的观众席。五层高的观众席在我面前显得那么矮小,因为我爬上了着舞台,再跑进边幕后,努力辨认上场门的方向,连滚带爬绕过狭长的后台,像是个真正的演员一样在舞台上睡去。这里晃得睁不开眼的昏暗寂静只让人觉得安宁,又像是要忘记什么就要发生了的事。
文 / 彭忆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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