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上一次见到长颈鹿
- publishing fourbeethree
- 11月24日
- 讀畢需時 5 分鐘

小陈上一次见到长颈鹿是那时候,而我第一次见到刘广隶是上午。
在组成这个上午的十几年前,我和鸡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团结紧密的好朋友,我们十几岁,相当愚蠢。鸡后来在巴黎开了书店,离愚蠢相当远,我坐在鸡的书店里等。
在组成这个上午的几个月前,我在外部空间的草场地上一世里,储云说这个艺术家叫刘广隶,我说我好像听说过,他说哇。这种话我说得很频繁,很多时候是把一个名字记混成另一个名字,然而我的确在集美阿尔勒看过刘广隶给儿子画恐龙,然后忘得比恐龙灭绝还干净。外部空间一世展出的《锑都新闻》我看了好几遍,然后比为自己的本职工作推销广告还大的力度(那真的很小了)到处跟人说,这个好得不得了啊,这个刘广隶。
于是便有了这个上午。我很轻易地划分出我和他们,他们还在继续说起2020年到2022年的事情,激情澎湃,一面远离一面惦念,我身在其中于是不太去想。我光滑的大脑记得的不多,我记得——和他在影片里说的法语和冷水江方言不一样,刘广隶说很标准的播音员式的普通话,关心国内艺术圈有什么无聊隐秘的新鲜事,他把自己的一部分褪去了,他关心19世纪中国电力系统、性别歧视、红色高棉的个体记忆、技术宗教,那些AI场景把他自己的又一部分褪去了——当时我以为是这样。也许这是他的骗术,像你们会在Okra-Homa Projects里看到的那样。



如果你一定要很严格的话,刘广隶这个影展宠儿成为严格意义上的艺术家还没有很长时间。幸运的是,对于以影像为主要媒介的他来说,这意味着财务状况还算过得去(没有任何人为此言论负责)。如果不那么严格的话,我觉得刘广隶今天总是想做出比昨天更好的东西来。
昨天,事实上是前天,我走到刘小东的展览里,在里面没找到我的现实,我走出来,给CBD建新楼的工人坐卧在马路上晒太阳,塑料袋装着的外卖歪歪扭扭沿马路蔓延,和绿色的褶皱的塑料遮盖网一起,我也没有在里面找到我的现实。我沿着绿色的褶皱走向地铁站,难得地有一些忧伤。

在刘广隶的游戏里,我要做的也无非是寻找我在现实里的位置的事,WASD,←↑↓→,只是我总是输。我非要嘴硬地说我更擅长开放世界游戏,而刘广隶的游戏规则太强硬,拥有几十年历史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把玩家陷在几乎没有渲染的一个贴图一个像素一个光标区域一个中文字里,我总是输。我说这是刘广隶霸权主义,所以写这种无聊的文字来对抗他。
刘广隶做了太多hi-tec的东西,他给我们存放了一些很低、低到静电地板里的low-tech玩意,二环里的tech不敢太高。播放软件坏过一次,很倔强,鼠标坏过一只,后来变成了镭射电竞款。有些东西丢失了,有些东西非要挤进来。在玩贪吃蛇并第四次吃到自己的尾巴时,我想起2020年到2022年之间(时间滞涩,记忆滑溜)我记下了很多很多故事,其中有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保真。
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真
小陈上一次见到长颈鹿是那时候。
人们就是这样说起过去,「那时候」听上去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但也可能只是上礼拜三。
那时候她二十八岁,在徐汇区租个开间,每月五千块,一炒菜枕套上吸满了油烟。
众所周知,上海停顿了一阵儿,但究竟停了多久现在谁都说不清,官方说是一个月。
徐汇区的街道办事稳重,前后发了十八次物资。有几个街道在打分网站上荣获4.9高分,大家都很高兴,表情包此起彼伏。
第十五次还是十六次发物资的时候,小陈收到一截长长的椎骨,杵在塑料袋里像根甘蔗。她在小区群里问发的是啥,大家说好像是羊蝎子,北京来的。以形补形,谁加了一句。
南方人小陈不会做,冰箱里又放不下,很为难。突兀的脊椎确实棘手,这不能怪小陈,也不能怪街道,更不能怪北京。
问题是从语汇开始的。先是一些试探性的椎间膨出,比如「应检尽检」,比如「静态管理」,然后就覆水难收了。人们学会了用「时空伴随者」「社会面」「动态清零」「筛出5管」流利交谈,还懂得辨析「封控」「管控」和「防范」。
这是白话文运动的百年轮回,少数人的语词革新随着气溶胶传播,终于弥散到每个人的舌头和牙齿之间。文字尴尬地粘连在一起,逐渐纤维化,直到彻底失去弹性,不容置疑。很多编辑和写作者就从那时候开始抑郁。
是颈椎病,颈椎病,他们搪塞道。
与此同时,电梯载着两千万人顺着楼房的椎骨松散滑落,人们匆匆将鼻腔和咽喉交给帐篷后,又紧密地团结在脊椎周围栖居,忽上忽下成了唯一自由。没过多久,动物们蹑手蹑脚占据了地铁站和广场。
小陈把椎骨插在一个大玻璃花瓶里。她从上往下数了一遍,整整齐齐七节。那么长但也只有七节,和人的颈椎一样。
众所周知,长颈鹿只有七节颈椎,每一节颈椎不成比例地延长,但椎骨却没有增多。少数人听说过这样一个知识:脖子越长的长颈鹿,打架时越容易骨折。由此可推测,颈椎的延伸是无用和荒唐,长颈鹿是长颈鹿自身的悖论。
小陈坐在沙发上观看高耸的脊椎盆景。电视里,长颈鹿在恒隆广场前争吵打架,词语从它们劳损的椎间迸出。语言的能指变化万千,而所指梗塞在那里,等着领导指示。
小陈收到的当然是羊蝎子。那一天小区热气腾腾,砍骨的咚咚声交错在浓稠的香味里,没有一条脊椎被辜负。
随后,但还是那时候,他们一通忙活好不容易把顿号删除,顺手删掉的还有一些冗余费解的东西,长颈鹿是其中之一。
电视里不再有,人们也不再梦到长颈鹿。
骨折愈合后的上海长出了一个时间的增生,民间称为SH月。增生的SH月补偿了顿号和长颈鹿消失的空缺。
SH月是一种主体间性,它的存在和文字的膨出一样不露痕迹。
众所周知,世界上本没有七月和八月,直到有了恺撒和奥古斯都。SH月的出现也遵循着同样的逻辑。据悉,SH月每年大约持续模糊的32天,少数忍受不了的人卖掉房子去了国外,留下来的人在绵密的怀旧情绪里充分感恩。每个SH月期间,人们在家里有序发愣,跳操,敲盆,烹饪胡萝卜。
我每年十一月去参加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我从没赶上过SH月,但觉得十一月的上海越来越冷。我问小陈后来吃没吃过羊蝎子,她闪烁其词。朝阳区以外的故事我不好说太多,但我知道小陈下一次见到长颈鹿将是明天。



文中出现的图片是这些:
a. “刘广隶:美国往事”,Okra-Homa Projects,2025
b. 刘广隶的《如何想象不可想象之物》(2023)静帧
c. “刘广隶:美国往事”,Okra-Homa Projects,2025
d. Ibid.
e. Ibid.
f. 11月23日的CBD
g. from Ocean Vuong, 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 (2019)
h. 也许是2021年,我存下的打分表
i. 也许是咪咪引导人民
j. 广隶很正式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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